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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位於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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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記憶沒出錯的話,我肯定是已經死了。
是的,毫無疑問,我說肯定,不需要把事情攪得複雜的概率性指標,不是大概、或許、應該。我肯定是已經死了。
正因為如此,不曉得自己死後周圍變化的我只能勉強猜了猜發生什麼事……在那之前,非常渴望把面前這個生物的脖子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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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好了!他死掉了。就這麼死掉了耶。
竟然會發生這麼有趣的事!
雖然致命傷只有一處,但姑且把兩隻手也縫一縫好了——剛這麼想,就不小心把腿給鋸掉了,沒事的,反正死掉的人也沒有痛覺,於是腿也只好進行治療。為了公平起見,沒掉下來的腿也治療吧。……乾脆臉上也治療一下,真是越來越好玩了!
羅索忍住腦袋的鈍痛,用三十分耐心問:「你誰。」
潔米放下沾滿血的針線,興奮的表情頓時冷卻,她還咧著嘴,表情卻好似僵硬:「哈啊?」
對話完全就沒有繼續。
於是羅索痛苦地用手按住額頭,用五十分耐心問:「……你是誰。」
潔米哇地一聲就哭了。
「是我呀!我是潔米呀!」她一邊不停流出眼淚,一邊揮舞鋸子,「是暫時性失憶嗎?不會是永久的吧?這一點都不有趣了啊!」
「住嘴……不,先住手。」思維本來就處在混亂中,羅索更加心如亂麻,他避開駭人的凶器,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意料之外的是,她很快就不再亂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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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這瘋子冷靜下來就好,不過我想要的答案還沒問到。看周圍景象是村落外的林區,關於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里,為什麼會死,全都心里有數,大腦像有錄影功能一樣清晰地將每幕都留下來,那種細節程度反而讓人懷疑真實性。
——只有這傢伙說的話一點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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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好了,羅索把我給忘了。
雖然這情況好像也挺有意思,但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再這樣下去的話,他說好要請客的那些披薩和漢堡就全泡湯啦。
只有這個絕對不能忍!!!!
她突如其來的動作超越了羅索預料。在極為短暫的安分后,少女有著兩種膚色的手臂突然掙脫,撿起滾落在草叢的可疑注射器,精準地朝羅索頸側扎下去,一氣呵成,毫無累贅。羅索的確完全沒能想到,下判斷也只是在針頭刺破皮膚的二分之一秒前,他要避開,然後——雖然這毫無道理,雖然真的有十萬分不甘心,他被刺中了。冰冷的藥物推入體內,由於力的作用,甚至險些與地面親密接觸。
接下來局面便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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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能動了,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這個藥是……
掌握不好劑量可會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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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辦法,就先帶回去好了。
……嗯?糟了糟了,變得不能動要帶回去也是很難。這樣的話只能切開來試試帶回去了吧?
反正都已經死過一次了。
「開玩笑的啦。」潔米“嘿嘿”地笑起來,朝趴在地上的男人擺了擺手,「等藥效過去,你頭腦冷掉之前,我們先坐下開心地聊個天吧。」
說完潔米原地坐了下來。
羅索只是瞪著她。
「這樣,我先提問了。你還記得多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給她的反應只有沉默。羅索不得不保持屈辱的姿態,已經十分生氣,連細枝末節也無法動彈分毫,更令他鬱悶。他用警戒和憤懣的目光切割著少女,牙齒也緊咬到酥麻感遍佈整張臉。
「……………………」潔米靜靜地等待,同時收拾起地上的各種工具,末了她感到有些不耐煩,羅索還沒有開口,潔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真的已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嗎?死者復活原來是如此悲傷的事嗎?突然,潔米腦中閃過一道電流,她嚇得把鋸子、小刀、繃帶、針線等再度摔在地上:「……啊我忘記了,你的嘴也動不了哎。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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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弄清楚這個行為詭異的生物所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認真的。
沒法張嘴說話,沒法離開這鬼地方,也沒法削掉她那礙眼的腦袋。
真浪費時間,寶貴的時間都被這毫無意義的虛空給吞噬了,但我卻對這無意義的蠢事毫無辦法,只能不斷調動大腦,這是現如今唯一能動彈的部位。
……雖然好像無關緊要,從醒來開始手腳的感覺就一直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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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怎麼想都想象不出來,羅索現在腦袋里在想些什麼呢!……兩個不同的個體之間本來就無法互通思想,所以要準確地參透他的想法,憑我是做不到的。這一點就算以往也一樣。
這個人會不會也有時候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呢?
說到底他已經不記得我了,要請客的約定也都忘光了。我,我要全力奪回來!
「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的名字叫潔米。」
「……」
「是你的債主!」
「…………」
「……」
「……」
「雖然你想不起來了,你可是欠我三頓“夜雨屋”的請客,還有“黑熱麥快餐”四頓,嗯,還有……」潔米開始苦思。
「……」
羅索雙眼無力地耷拉著。
「想不太起來了,不過,回去一看清單就知道了!所以下一件事!」
「……」
「那個方向是大家住的地方,這件事你記得嗎?」說完她抬起手指了指。在綠茵的另一端,有著小小的建築群。
羅索的頭微微點動。
「謝謝配合。…………等等你記得啊!原來你只是把我一個人給忘掉了而已嗎?哇!怎麼會這樣。好失望!」
「……」
趴在地上的男人用複雜的眼神掃視潔米,感受到目光,潔米也垂下肩膀,一時之間不再說話了,頭頂上空有雀鳥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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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總算能動了,浪費我這麼多時間,這死老鼠……
●
……
「藥效過去了啊。」打破沉默的是男人的聲音。
動作緩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與泥土,看到被利器削下的破洞,心想這件報廢了。手腳的狀況果然有些奇怪,除去關節僵硬,似乎肌肉的動作無法協調,就好像被拆掉過又重組一樣。
「哦哦。」潔米安靜地回答。她仰起腦袋,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羅索。
「先當作失憶考慮吧,是大腦受到衝擊導致的嗎,還是……」羅索喃喃自語,「喂,你,走了。」
聽到命令般的話語,潔米很是不解。
「先回去一趟吧。要問話的話路上也可以繼續。」羅索說。
○
不知道吹了什麼風。嗯,……真是不知道吹了什麼風。
平時就沒法安靜相處,總是吵吵鬧鬧的兩個人,從村落外歸來時,倒出奇的安靜。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能一直安分地好好相處下去也挺不錯。對其他人來說吧。
◎
不對勁,真不對勁。或許是我的錯覺,那倆危險份子現在正經過村子的入口,走進大道上。
雖然沒有以往那礙眼的要打起來的氣氛,但實際危險係數並沒有下降。倒不如說——
……那個香菇頭,看起來有點奇怪。
要說哪里奇怪,那兩個人……
終於審美已經完全一致了嗎。
羅索邁一步潔米才肯邁一步。他莫名其妙地瞪著少女:「你想做什麼,為什麼不走前面?」
潔米趕緊解釋:「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認識路。」
聽完這解釋,羅索便繼續往前走了。潔米小步跟在後面,溫順的樣子讓人難以回憶先前她的嚇人舉動——如果不是手中還抱著滿是乾涸血液的切割工具的話。
她突然感到無聊地說,「村里的大家都還記得嗎?」
「誰?」
「很多人。比如總是板著臉的蕾格烈芙大人啦,雖然個子矮但沒人能忤逆她。比如獸人部落那邊過來的小娜汀啦,每次她只要一看到我就會先拉弓耶,她也是“夜雨屋”的老闆,對剛剛說過的那個,披薩可好吃了喔!比如瑪格莉特……」
「都不認識。」
「不是不認識,而是不記得。這一點必須糾正啊!」
「哦。」
之後便又是一段沉默。儘管潔米討厭沉默,卻無法將這討厭的感覺驅走。對他們來說的羅索明明完全還是原來那個人,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死者復活的技術並不是無人用過,即便還不普及,也是有過不少成功案例了。不同於蘇生魔法,即使是一點術法天賦也沒有的人只要肯學習方法就都能夠投入使用。潔米的技術是在經過學習之後,再由自己改良后賦予新想法的獨特復活法。
——至今為止的實踐次數為0。
「該不會是因為把身體縫來縫去才失去記憶的吧?雖然靈魂寄宿在四肢百骸當中只是個迷信,但是沒經過事先實驗難免有意外發生,啊,是我的錯嗎!::::>_<::::」
○
希望我沒聽錯,整理一遍狀況,被潔米帶回來的羅索,精神看上去相當不穩定,不僅如此還異常焦躁。雖然除了專心研究外,他平時也是個安靜不下來的男人,但看見潔米欲哭無淚的樣子,倒還真是有些不對勁了。根據她的敘述,在林區看到羅索的尸體之後,她就立刻搬來工具,愉快地復活了他。活過來的羅索不記得任何人的名字了,照潔米的話來說,是這樣的。
也真虧她能成功了,不過代價大概是——
那個自尊心高的男人什麼時候才會看到自己現在的樣貌呢……噗。
◎
這種小事倒不需要通報給那位大人。
今日村內也一片和平。
「怎麼辦呢?」潔米問。
「嗯,怎麼辦呢。」瑪格莉特答。
羅索則是從旁看著兩人一問一答。這太無聊了,他翻著白眼。他希望能夠回到自己家里去,觀察一下前幾日栽下的新種植物有沒有異變,順便換件大衣,補充好身上裝備的藥物,在受到襲擊死掉的前後,那些藥劑都不是用盡就是弄丟了——他順便想起,叫做潔米的少女之前使用在自己身上的麻痺毒藥正是自己開發的……
「你們沒半點用的對話完了嗎。」他問。
「啊,沒有,等著。」瑪格莉特回以微笑說道。羅索不知為何對這個看起來沒什麼威脅度的美麗女性總感到發毛。
女人們繼續對話,羅索坐在屋簷下觀察地面野草。
周圍的一切都如此眼熟,是他每天都看到厭倦的生活環境。建築物、道路與店鋪——包括潔米先前提到過的那幾家店名,他都或熟悉或僅僅是有幾個印象。原本沒問題,應該完全沒問題才對。
那個長得跟僵尸一樣吵個不停的傢伙,喋喋不休所說的話,像是綁住了小腦的繩索。
羅索感到暈眩和憤怒。
太陽真大。
「你在這啊。」
「嗯。」
瑪格莉特從屋子里走出來,臉上的笑容不知抹去了哪兒,她以一貫的冷靜,認真對羅索開口,「對人類來說,如果記憶全部消失了,那所有過去也跟消失無異了哦。」
「那怎麼可能。」
「你想說做過的事情是不會消除的是嗎?對他自身來說,那已經成了別人的歷史。只要想不起來,他就不必負任何責任。誰會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付出代價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遇到這種事會不安嗎。」
「讓你失望了,對感覺不到的東西,我是沒有半點感覺的。」羅索冷淡地把視線移向天空。
「我想也是。」瑪格莉特又笑了。
羅索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她像在觀察男人的面部變化,很快就接著說,「但是就你所說,周圍對你而言完全沒有改變,村子還是村子,腦中的知識依然存在,家還是家,所以什麼都沒變。甚至不需要重新塑造,你和原來的你也沒有一點不同——和死掉之前的你。」
「……」
他長出一口氣,看見潔米跑了過來。那個少女立刻在旁邊坐下,饒有興趣地拔起野草。
「…喂!」羅索制止她。
「只有知識能給你安全感。那是對世界的認知,只有失掉那個就什麼也沒有了。」
「你倒是挺懂。」不知道該不該笑,羅索從潔米的手中奪過那些可憐的、多餘的生物,被握進手掌的時候,它們突然就碎了。
潔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那是你說過的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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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煩。
我只想回家去看看研究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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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想到了!嗯,一件很重要的事!
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有想到呢?
「誰殺的你?」潔米突然提問。
羅索僵住了,他也不再抖掉粘在手腕上的碎草,他努力地回想了好一陣。天氣、風的聲音、有哪些動物跑過、樹木的陰影……
半晌他攤手。
「沒有人。」
「“沒有人”是誰?!!!」
潔米像個失去控制的戲劇演員般跳了起來,讓羅索難得嚇了一跳,潔米大喘粗氣,看起來非常不滿:「太沒用了,你全忘啦!」
「嗯,看來只有“人”這一點全忘記了呢。倒是還蠻有趣的。」瑪格莉特點頭附和。
瑪格莉特隨後說,雖然不太尋常,但也不是發生率為零的事故,大腦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更何況是經過死亡后又被粗暴復活了的大腦呢。羅索的腦子里,已經完全不留下任何活人的痕跡了,就像傷痕被治好后從表皮消失一樣,與他人之間的記憶全都一條條地“痊愈”,不知去了哪個世界。
潔米問他可否還記得父母的名字與長相。羅索回答得仿佛倒背如流。他們早幾年前就死了。
「果然是……真奇妙的現象。」
「嗯,很有趣耶。」
兩名女性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們臉上洋溢著對未知現象的好奇與相應產生的愉快表情。
羅索回到家中,天色已然未明。他不緊不慢地摔門,走近書桌點起光亮,燈泡瞬時令半間房都浸滿顏色,羅索走到衣櫃前,挑出一件外套,想到已經是不會再外出的時間,又放回原位,挑出襯衫與長褲,將上衣的紐扣一個一個旋開,拾起扔在床上的衣物剛準備換,眼角瞥到裸露的上臂。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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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到自己應該忘記了些什麼,但現在不是在意那些的時候,他像一陣風般從村落這頭嗖地到了村落那頭,一腳踹開潔米家的門——白天去過的,所以記得在哪。
「你他媽對死掉的我做了啥。」
一把電磁刀橫在潔米頸動脈前。
少女打了個充滿睡意的哈欠,沒有轉動腦袋地把手中咖啡杯放在桌上,輕拿輕放。
「別這麼小氣啦,對身體健康沒有影響的。」
說完她晃了晃自己的胳膊,上面有著巨大的縫合傷疤,兩側的膚色也完全不一致,「你看我不也是這樣嗎。」
在電磁刀劃破皮膚前潔米向後跳去,她看起來又考慮了一下,開口說,「好像還是有點影響的耶,動作變遲鈍了,不過過幾天應該就會好了,不要擔心噢。」
羅索咬牙切齒,「恢復原狀。」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欸——不要——!而且你會很痛,會超級痛的哦,說不定會被痛覺折磨得又死一遍,太殘忍了我可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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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昨晚潔米被羅索在整個村里追殺了大半夜,這麼有趣的事在發生,我竟然光顧著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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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斷失誤了。
好像比以前還更加充滿不安定因素,得好好觀察一陣后,向蕾格烈芙大人報告。
「冷靜下來了嗎?」瑪格莉特一邊幫潔米包扎肩膀的傷口,一邊問坐在對面的男人。
「若要二打一也無所謂,我對你們的武器技術多少還是有些興趣的。」羅索說。
看來明明很冷靜。
「我很痛耶。」潔米說,「羅索太狡猾了既然要失憶就乾脆把戰鬥的方式也忘掉嘛,而且挑那種時間我毫無準備,要不等下再來重新打過吧。這次會把一切都準備妥當的。」
瑪格莉特敲了敲潔米的頭,她就像個玩具般不再說話了。
「我也是很忙的,如果你們鬧完要我來收拾殘局可不想奉陪哦。比起這些打鬧,不如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說完就轉身過去了。
潔米開始考慮該怎麼從羅索的追殺下自保這件事,而羅索則是把潔米扔出自己腦海,繼續思索關於殺害自己的人類的事。能夠確定的也只有對方還活著這一點,……大概吧。
瑪格莉特將消毒藥放回柜中的時候,一直在思索有關於記憶障礙的知識。
背負著記憶,或是失掉了記憶。前後真的沒有什麼不同。
毫無疑問,那是肯定的。
羅索從護目眼鏡的後方,看到的是兩個輪廓分明又極其模糊的影子。不只是這樣,走出大門,在街道上看見的,驅趕著什麼而走過的人們,在店鋪外招攬顧客的人們,專注于思考而駐足停留的人們,還有用一根鋼絲線維持平衡藏在後面自信滿滿認為自己沒有被發現的那個兜帽男子——都是模糊的影子。
那就是一道道傷痕在皮膚的愈合之後留下的微妙的幻痛。與要理解世界相比,實在無關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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