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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

  即使是拥有智慧和语言的物种,也不一定能将所有事物都准确描述出来。你问我在想什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甚至不曾注意把它们收进意识里。我只得任由至今为止的思考戛然而止,并把意识集中在回答问题上。

  于是我想: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存在?我的脑海中充满了对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存在的想象。我努力地打量四周,并未发现机关,扬声器,信号灯,遮蔽物。这存在位于我的脑海里,它可能是由某种未知的错觉促使着,像烟一般,线缆一般地经过我的耳道与耳骨,在钻到某个位置的时候,突然消失,去了全由我的认知支配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隔绝外界的容器。我在想,你正是身在其中的、会向我这样的人搭话的神秘物质。

  时间是无限的,但那对大多数事物没有意义,尽管时间不会逝去,观测却有限度。于是应该加上一个前提:在此处,时间是无限的。时间同样是一个条件,这儿没有你我,也没有时间,因而就是无限。

  “你在想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不过我感觉得出,你的感情强烈了些。如果我握有更多信息,就能得到更多材料,感知途径也不会再不安定。但我看不见你,没法分析你面部的变化,观察你的眼睛角度,查探你摆放手掌的位置。最终,经由你的声音,仅仅够我作出假想,其中甚至充满了主观色彩。我猜你的声音中夹了一些焦急,但你没有停止“想知道”的自主意识。那么,你为何想知道这个?一旦窥得了他人的心中所想,就很容易给自己加上负担。你只是“想知道”而已,创造出这种渴望并不会多困难,难的是在那之后。为可能性与发生概率所纠缠的世界里,自由始终是一个充满束缚的稀少资源。我们会去想,却不一定有力量实践,想必你也知道,世间处处都有这道刻薄的壁垒,这一头是负,而那一头是正。打破壁垒,所需要的能量无法计算,有如要打破一个恒常现象,有如打破时间,有如无序的爆发性增生。

  现在,我想要看见你——创造一个想法根本不难,你也已经知道了——我对一个只能靠声音建立印象的存在产生了好奇心,想象是一日也不可得到满足的,虽然我的渴望并不强烈,我也没法真正见到你。只能去“看”了。由于我“想知道”,就必须先伸手去攫取自由。运气好在,这里是我的世界,没有壁垒。

  即便如此,我已经……

  不,没什么,这点力气我还有。如果再加上你的渴望,实施起来就会更容易。

  我们来看看你的样子。

实验情景1

  毕竟,在任意两个思考活动相碰面时,观点一致都是需要相当好运的事。

  他在房间里等你。一间整洁到自我完全不存在于任何角落的研究室,如果太过注意房间内那毫不独特的气氛,便会把站在那儿的两个人也认成装饰物。

  容姿俏丽的女性静静站在桌旁,眼神似是看着别的世界的什么角落。

  面色温和的男性静静靠着椅子,眼神似是朝着别的世界的什么人物。

  这两人之间会出现少量的交谈,同时也是,有如两人都与另外的什么人在说话一般,带着强烈感情却十分低温的交谈。

  他们有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共通点,对于你的到来丝毫没有忧虑与怀疑。

  好像那就是一个所有的因果达成一致的瞬间。

  你在外头,敲了敲门,嘴里嘀咕了几句没人听见的话。

  门便打开了——

  那扇门并没有打开。你在冰冷的统一式样的门前等待了多长时间?一分钟,三分钟,你仅仅被不屈不挠的上司所提起的数点好奇心,被时间开始绑着绳索牵走。五分钟,六分钟,六分半钟。你的头脑中,升起对昨晚实验的一些总结与回顾,接着实验室里的情景也浮现出来,但你面前只有一扇紧闭的门,诚实地立在那里。你又敲了敲,在无人回应的同时,你的意识早已回到了充满熟悉气息的实验台上。七分钟,七分十五秒。你似乎已经从早些时候昏沉的状态中挣脱了,发出一声叹息:

  「拉姆那老头子,到底搞什么……」

  与名叫拉姆的工程师不同,你不是一个耐心充沛的男人。

  于是你口中边念叨着几种异界物种的学名,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了。

  那扇门在你叩响第四下之前便应声而开了。

  拉姆露出老样子的笑脸,陌生的女性毫不意外地回头,随即轻轻鞠了一躬,细小动作间都透出人类并不具有的感觉。比起直觉,你通常都更在乎用双眼直接去看有意义的东西,但往前走去的时候,你确实对这个有着人类外貌的女性留下了印象。

  ——那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拉姆如此告诉你。那名以惹人生气的笑容示人的工程师,眼睛深处闪烁着混沌般的光芒。你一时间去猜想在哪里见过这种光,“连队”的人类所没有,“潘德莫尼”的人类所没有,接着你不得不在记忆中扩展更大的领域,在通称“涡”的那个——给世界带来不幸的庞然大物,准确来说,是在进化法则相异的空间那边,以不尽相同的法则演化而成的生物与山石,水流与光照。——那是各色各样的光,一瞬间你回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回到每一个脚步落下过的异世界,想起了那种令人目眩的光。

  像在静止着也像在旋转着,好像被一切吸收又好像在吞噬一切,好像奇迹一般又好像无处不在,虚无又实在的仿若幻觉的能源。

  一个小小的结晶体。

  你知道这世间早已没有了任何稀奇事。哪怕他没有在那个房间等你,哪怕门没有打开,哪怕女人并未同核心共生,你也一样会被那股光芒引导。

  你认真地思索着,并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实验情景2

  那时浮现的是笑容,抑或是屏气凝神的专注面孔,你都感到无所谓。你只是得以以生物的方式存在,去测量你想知道的知识。

  你独自坐在房间里,尽管你知道女人就在浮动记录仪另一头,而球体的记录仪在房间里怡然自得地漂浮。那对面的世界据她所说是未知,而这引起你的思考,扑朔迷离之下,那无论如何也都是未知。在与这群人的合作中,你将了解到那个世界也正是征途中的一部分。

  或者说,你本来就企图踏足所有的世界?

  手中的资料写满对混沌元素的研究。你视线扫过数值汇成的年轮,坐标集合的海面,对你来说,其中流动的尽是令你咽喉枯渴的血液。每一次研究都记录在那上面,就像是要完成的第一步课题一样,但你欣然阅读其全部。研究者们的心血凝聚在现在与过去,过去与以往,甚至有人揣摩未来,而那并不是一件蠢事。

  你眼中的字便穿过了晶状体,穿过了那后方的多重岁月,簇拥为火焰争相向上,高声嘈杂,发表己见。每一个是有着不同性格的声音,语速有快也有缓,他们却像井然有序的合唱,在你脑中不厌其烦地奏起。“玛格莉特”也同样是奏者的一名,区别不过是你更容易清晰地描摹出她的外形——在她作为一名研究者享有挣脱笼藩的权力时,但那时她却未能挣脱出更大的笼绊。

  “她作为所谓的协定违反者受到了处罚,并以死亡作为下场。”你还读到这样的记录:“她将自己的孩子使用于混沌元素的研究,在实验中被治安部队射杀。”

  你抬起头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墻壁边上的立柜里有码放到位的瓶罐,另一边则已经放弃了整理,即将堆积到倒塌的临界点。那些瓶罐中有着一种种切片与尸块,常让偶尔会来到房间的那些吵人的家伙倒胃口,连书柜上都摆有瓶罐。而书籍资料则也分布在书柜以外的地方。这时房间里只有你一人,你伸展了四肢,半晌满心只想起来再做个遗留的实验。刚才为止还捧在手上的书,随即被随意扔在了沙发上。

  能收集异世界的生物样本,这是连队能带给你的最大意义与报酬。你向同时展现丑陋与精美的标本逐个望去,曾经见过多次的核心晶体,在你眼底的那个匣子里释放着异彩。极可能接近于无数的进化轨道,让世界被区分的可能性的沃土,“可能性”,为了这个美妙动听的词汇,你每分每秒都处在献出性命的觉悟下。

  在你记忆里,潘德莫尼经历过大张旗鼓的惩处,珍贵的研究记录被焚毁和销去,尽与古籍上为人类捎来福祉的混沌元素有关。你并非不能理解领导者,危险事物置于眼前,明智的领袖一定会将其肃清驱逐,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但那领导者在你眼中也是位不可理喻,受到束缚的人偶。天上之都保管着一群顶尖的人类,他们全是装在小瓶里,再锁在带有号码的箱内的基因载体。

  这就是你所知的一切:在那里没有自由。

  你抬起头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而令投影作为身躯的那个女人,取出了眼镜,坐在书柜旁津津有味地看书。你起身为自己备茶,把心思全放在了手里的资料。虽然研究时只需要自己一人就足够,并不能被完全视作人类的女性,对你来说却不完全是妨碍。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她也同样是一种“可能性”的佐证。

  注意到的时候,你已经放任求知欲的块在脑海里散播浓雾,为了得到和统筹知识而与那个女人交谈起来。

  本体是异形的女人,在那个意志里,还留下与曾身为人类时极为相似的部分。当你的样子被倒映在她那双虚假的眼瞳里,其映像有如对某事某物贪婪执着的孩童。

  浮动记录仪在空中静止不动。

实验情景3

  你一定是记起来了。未知事物带来的光芒无比美丽。

  被浸染得像是红色的天空与地面,你站在寂静的路上。橘红色的光全然倾扑而下,洒在同行人的脸庞与肩上。他警惕地站在一旁,为了将一切导去他的理想,全身的神经皆紧绷。你连一眼也没有关注过他,同样是为了将一切导去理想的那端,你仔细完成手上的工作,将核心送入回收装置里,开始同步。计划进行得顺利,这没有令你的心中生起波澜。所有未来就承载在小小的装置里,这种让常人忍不住苦笑的事理,也没有多少影响你的心绪和行动。

  你已经习惯了不讲道理的异界,它们甚至比愚蠢而不自知的生物要可爱许多。

  对你来说,没有比计划稳步进行更重要的事。而你将越过这一个里程标记,踏足更广阔的未知。

  空气里血的气味越来越浓。尽管周遭一圈都落在死寂的笼罩下,依旧能从血腥味中嗅出远处的死斗,与那恐怖的嘶吼声。

  这次我看得清楚,你所展示的表情十分愉快。

  无线电另一端声音刚被切断,一名从血海里钻出来似的战士闯了进来。身穿已经难以辨认的连队制服,战士提着一柄暗红色的长剑,迅速而果断地朝你们靠近。你便一面将注意放在装置上,一面听他们说话。

  「同期还没有开始吗?」战士开口问道。他湿濡的额发下,脸色苍白,却也有大半染着龙人的血。只有那双眼睛,略显暗沉却有光芒如火炬,在眼底深处挣扎。

  你的同伴摇摇头,答他,「嗯,还没,另一边的核心还没有确保。」

  「为什么没有等我们赶到?」战士目光如炬地追问,然而那光芒在月亮狂乱的照射下,与混沌核心昏然的微光前,只显出约莫一个人类躯壳大小的决意。

  太小了,太小了,那仅仅只有一个人的性命的长与宽,在轴上甚至不足以产生坐标。

  「……已经没有时间了。」同伴叹道。

  你听着这近在咫尺,却有如位于无线电另一头的对话。心头突然生出一股焦急。被月光涤荡得通红的石台上,任何声音都不足以攀上天际,但在这使人恍惚的寂静中,龙的长啸宛如低吟浅唱般拎在每一个人的咽喉。

  不知哪儿来的龙。你瞥了一眼那诡谲的上空。

  龙巨大的影子遮蔽了一切。那仅仅是龙:比起建筑更为庞大的身躯,阴森的巨齿与炽烈的龙息,凸出的骨刺形貌骇人,浑身的鳞片坚不可摧——那仅仅是龙。破坏与吞食,贪欲与死亡——沉重的集合体。与没有尽头的世界相比呢?与深色的、厚得难以下潜的海洋比呢?

  与本能中涌起的火焰比呢?

  与智慧的遗失比呢?与罩子中化为病原体的大脑比呢?

  龙的嘴边就咬着火焰,从鼻翼喷出灼热的威吓。

  「核心已经准备好了。」

  你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控制器上。

  「把那些家伙排除掉。」

  这时龙先给予了回应。那个愤怒的恶魔挥起利爪,回廊的墙壁像泥土般碎了开来。「该死的……」你几乎没有时间足够吐息,地面倾斜了一点,枪声遥远地响了一道,听起来与戳海绵的声音类似,同伴的血溅在脸上。

  「喂!……」

  你突然注意到,脚下不再有地面。

  哦……那是恐惧吗?

  龙巨大的影子遮蔽了一切。它背对月亮,暗红色的鳞片与一对暴躁的圆眼发出黑暗的光亮。你们显然无处可逃了,向前只有龙的躯体挡路,哪怕向后退,也快不过龙暴风一般的双翼,和充满憎恶的火焰。巨龙的低吼声震耳欲聋,它打量着这几个入侵领地的小小人类,就像出于玩乐之心与昆虫戏耍。但只需要瞬间,火焰便会从那参差不齐的牙齿后奔出,将拥有智慧的生物与山丘、台阶一块儿化为焦炭。

  「核心已经准备好了,准备迎接冲击。——还有,排除掉那些家伙。」你指着两名显然是从惨烈战斗活下来的战士。同伴冷静地抬起握枪的手。

  你的心里充满了高昂的感情,这不亚于世间的任何一种“爱”。你回头确认连队战士们已经被逼得远离,那时看见剑士眼底的冰冷光芒,月色加剧燃烧扭曲,龙的齿尖逼近,随后,一切都褪色了。

  在飞速远去的世界里,那些意志化为了一个个被血染红的微小的点。

  龙并没有出现。你大声喊同伴的名字,他正与仅剩的最后一名剑士打斗。心底怀抱着漆黑思念的高大男人沉下身躯,用肩膀撞向他的对手,剑士没能站稳,倒向台阶边缘。但他很快就站起身,用那把与他同生共死的长剑撑住身体,剑上还涂有他同僚的鲜血。他提着那把剑大步走来,已经来不及了——你一手提着米利安还在的那只胳膊,一边用手接触核心。

  你看到了多种多样的色彩,尽管最终只是溶进了黑与白色中。

  最后呢?

  你非常地生气,就像跌入了思考的裂缝中,但是在那一方,所有感情都是虚无。发展过长的旅程,发光发热的终极,一切生物都游去那个终极,屏蔽知觉,顺应呼唤,所有的可能性。

  只要有那唯一的光芒存在。

  你非常地生气,就像身陷幻觉,四肢都遭切断,自由在你眼眶的沃土里发芽,而你却无法动弹。如果不在这个空旷的宇宙,那就是在其他地方。你抬起头,无尽的欲求与“意志”都会成为一片方舟。但那不足够载着黑暗前进,在那黑暗中,人们总以为还能再见到什么,还能挖掘出什么,还能再见面……但那里只有混沌,混沌会一次次诞生出事物,一次次吞净那曾经诞生的事物。

  “思想会停止吗?”

  当然不会。

  “未知可能会有终结吗?”

  唔,当然不会。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所主张的,正是你也办不到的事,我也办不到的事。那并不是自由,并不是要把壁垒拆去,那不是引力,也不是解答。

  梅尔基奥希望有人完成他的理想,或许他连许下愿望的时间都未拥有,就已经完全回归了混沌。时间在此处是没有的,亦没有你我,我可以是你,你也可以是我。

  哎,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是梅尔基奥。

  我是什么?

  你还真容易起好奇心。

  导师没有任何力量,连意志也一同失去了。也就是说,不再拥有意志的梅尔基奥,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我说过,你身在由我认知所支配的世界里,是那样的生物,我也是一样,我也在你认知的世界中,扮演你所认知的角色。顺便一说,这儿除了你以外是什么都有——一切你有所踏足的“可能性”,托你的福,我待得很是舒适。

  我已经看过你的样子了,可谓是相当凄惨,相当壮观,相当令你感到生气的模样。我也不得不聊表我的遗憾。你只是“想知道”而已,但世间尽是这些挡路的壁垒。没有解答,没有终结,你开始想,如果结束了会怎样,如果无以计数的道路都汇为同一个终点,那里是完全的虚无,连丧钟鸣声都不足以透出呢?如果全部都终结了,在那之后还有东西存在吗?

  “未知可能会结束吗?”

  当然不会。

  新的事物一定会诞生。即使在一切覆灭的世界,新事物依然会诞生。

  新的世界一定会诞生。即使不被允许,依然会在混沌中诞生。

  你还想知道那一切。时间重又流动,万千个过去,现在,与将来,都像星河,距离遥远,光芒如梦似幻,有如幻象。你被那光芒所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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