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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女人就要成为母亲了。

  浅眠中如梦初醒的微风叩上眉眼间,在耳边这样告诉她。

  她需要尽早备好摇篮。

  还有哺育幼儿所需的一切,健康的身体,不会停歇的笑容,温度恰好的巾被,甜蜜的食物,潮湿的风在耳边吹拂,不断传达声音给她,而后还差一些什么?若有必要的话,她连太阳的光彩也要一并放进摇篮里。

  在那摇篮里有玛格莉特重要的存在,因而她将太阳的光芒也放进了里面。那般沉重的存在,就只装在一个小小的,形状方正的摇篮里,被温暖的光线熏得热热的、坚固的摇篮。她需要它,就如行走的生物需要养分,就如不动的生物需要养分,需要即将装载在摇篮里的,独一无二的孩子,玛格莉特知道——那个孩子将令她得以成为她,她也负有成就她的孩子的使命。

  坐在等候室内的玛格莉特没有任何不安。坐在等候室内的玛格莉特坐在舞台的聚光灯中,手指牵着一条自己命运的线。这线一直延伸到摇篮里。而摇篮里收集了世上最温柔可爱的光,世间能收集得到的美丽的童谣与诗句,全在里面,摇篮散发出微微的甜香。

  这等待一点儿也不令人心焦,如果她即将成为母亲,还有什么比这个重要?

  遥远的地方有人向她提问。接近她的人伸出手晃动她的肩膀,嘴里时不时在说什么,玛格莉特视若无睹。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隔着遥远的山河与平原,隔着天空与夜雾,听那些无声的提问。她坐得端正而神圣,好似一座磨掉了脸孔的石像,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孩子出生,等着她的未来,她的分身,她的孩子降临在这个世界。

  摇篮在渴求命题得到证实。

  要将世界分离的过程十分艰辛亦十分痛苦。有如繁茂的爬山虎,钻进她黝黑的头骨中心,绑紧身体每一道关卡,眼前无尽延伸的海不断炸裂水花,而流星卷来的灰尘,又绽放在喉咙里。

  然而她依然听得到,在遥远的地方,那些影子们还没有放弃她。他们令她的身体摇来摆去,神色紧张,他们在反复问她:

  “——吗?——事吗?

  ——玛格莉特小姐。您没事吗?”

  这个年轻的女人将要成为一位母亲。这是某种生命的剧烈变化,她可能正因这种剧痛而陷入恍惚中,也可能是衰弱疲劳的灵魂正在昏昏欲睡。等候室里,身穿统一浅色服装的人们向她伸出手,在许久的恍惚后,她眼中浓烈的遮天蔽日的云雾中总算是挣脱出了这些手,他们轻轻地摇晃这位母亲瘦削的肩膀,见女人迷茫地眨眨眼,抬起了头,他们便期待地相视几下,向她说:

  “恭喜!恭喜您!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儿。”

■■

  那么,我首先要感谢的,便是人们口中的那造物主了。

  无论那是什么,藏在天际银河里的变化的偶像,或在虚无当中计算不歇的偶然性的机械。

  我不在意它们具体的真身是什么,所需要的只是令人窒息的监牢中一个孔洞。我不在意是否有救人于水火的、自由与救赎的气息透露进来,但我要对这唯一的一个求生口问。我不会放弃送出疑问,我会一直,一直,在满意前一直问那个无名的造物主。

  那么,我最后要感谢的,就是这位造物主了。

  我的孩子是完美的,这令我高兴,也多亏了你。

  我的孩子是幸福的,这令我高兴,也多亏了你。

  哪怕我的身体分崩离析,哪怕我的灵魂腐朽,我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当玛格莉特刚要终于坠入薄薄的梦的网中时,一个比夜空中燃烧的星点还小的光团打开了她的眼睛。她睁开眼,无穷无尽的灰色立即跳了起来,朝那微微张开的窗口涌入进来。小型器械绕在她手腕上,不缓不急地规律鸣响,玛格莉特分神倾听了一下,这是她的心跳声,例行报告她今天也一切正常。随即她按住开口,从手上将它取了下来,随便置于哪个台上。

  室内的空气被调整到最适合这季节的数值,因此她皮肤表面并未感觉到冷。但这宛如会持续永恒的清一色的钢铁颜色,却令她连皮肤表面也一并感觉寒冷。房间里一切全用金属作成,除了她那个宝贵的摇篮——源自现今已经很难收集得到的材料,不是所有同胞都会称其为“自然的造物”,但很肯定他们的人生中只有很小几率能够见到实物——也正因为如此,房间里以摇篮为中心,仿佛牵延出一个绿色的仙境。在玛格莉特充满爱惜的想象中,她的孩子周围有呈现不同颜色的蝴蝶在飘浮,巨大的树干上盖满苔藓,其湿漉非常幽邃,以至于地面上散开来那些虬曲的指爪,也带有一股芬芳气息。

  想象中的温室里,那个小东西的心跳声不用机械辅助她也能清晰感受得到。

  除了孩子以外,有些东西亦一刻不停地在这房里生长。

  起初一定是药物留下的后果——玛格莉特这么认为。那么,斗转星移的幻象也好,曾经带来剧痛的身体内的异界也好,即使这些事物折磨她,她也能分辨出哪一些是真实世界,对剩下那些撕扯她的幽灵嗤之以鼻。但那不是,围绕着她的东西不是意图打碎她意志的幻想,不是意图折损她决心的现实,在单调而冷淡的空间里,除却她可爱的婴儿与摇篮外,她还看见别的东西:

  她看见鲜艳明亮的黄色,有呈泡沫状在大气中飞舞的金黄,有几度欲从泥土里分娩而出的昏黄色,有紧紧粘附墙壁大度而凝重的柠檬黄,有在她耳边画出萦绕烟雾的鹅黄色,这些颜色无一例外地扭动着躯体,乘着大势扩展。

  她看见蓝色漆遍了墙壁,有反射出未来与过去的琉璃色,有旗帜一般宁静亦高扬起的月亮蓝,有从上空急骤泼下般的暗夜的蓝色,有摇晃个不停像投影的宝蓝色,这些颜色无一例外地扭动着躯体,昂首阔步伸张。

  她看见红色的画框,这些画框意图向她展现:樱桃色俏皮地此起彼伏,石榴红湿润并快意地顺流而下,火红色正如它蕴藏已久的愤怒释放般燃烧,还有酡红,只稍微移走注意,就从原地疾驰而去了。这些颜色无一例外地扭动着躯体,窸窸窣窣收近,到底是怎么了?它们就像小心翼翼地隐在叶片下的鸣虫。

  母亲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雀跃,她像是被绑手绑脚地拴在柱子上的木偶,因这些颜色本该令人雀跃,因而她便有了强烈的感受。

  但她提醒自己,除了我美丽的孩子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其他颜色。

  我从那些她留下的记录中读到,她开始被焦虑吞噬。一种巨大而不可避免的情感张开大口,将母亲从头到脚吞了下去,她的焦虑更是来自于对她完完整整地保有整个身体的现象,如果她被咬成两截,或是折断了手脚,她一定还可以用剩余的部分支撑着,卷着莫可名状的力量作她的斗篷,从深渊中爬出来。

  然而她从头到脚完好无损,只有脑被禁闭在身体这个冰冷的囚牢里,她多么渴望抱起她的孩子逃往其他地方,身体的每一道关卡却被死死绑紧,那么她还可以与无形的威胁斗争,但喉咙里填满烧干后的灰尘,她的眼球里不再填满光芒。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里?

  那些颜色企图挤进母亲脑袋里的每一个房间,将其用它们的尸骸填满。

  但母亲并不害怕,她留有战斗的力气,她无所畏惧,直至最终在那个彩色汹涌的世界中,她回归了真实,甚至让它们成为了奴仆,但是必须先找到她的孩子,她曾放入了一切的,那个温暖的摇篮。她虽然焦急却也冷静,因为目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她必须得确认——哪怕那是最后一次——她的孩子拥有未来。

  我的母亲是这样写的。

  她现在也正注视着我。

  那细小而冰冷的眼瞳中充盈着黑珍珠一般的笑意。

  她说不需要父亲,因此她生下了我,我从一些只有用显微镜能看清的物体转化为活着的我,如同从海洋的碎末中直接采出了星辰。就如母亲所告诉我的那样,我不需要父亲,但我需要玛格莉特,就像行走的生物需要养分,就像不动的生物需要养分。哺育了我的,那是独一无二的摇篮。

  我似乎再无从知道,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时我是什么样的。我读了好几遍这些笔记和留言,却没有相搭配的资料。玛格莉特没有提供的答案,我便无法诘问。我是库勒尼西?还是玛格莉特?

  我问那神出鬼没的幻兽,虽然拥有截然不同的外表与气氛,它令我想起母亲。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美丽而温暖的眼瞳中充盈着黑珍珠一般的绝望。

  我无聊时就问它问题,好像在问永远不会给予回答的造物主。

■■

  对了,还有摇篮曲。怎么能缺了摇篮曲?玛格莉特独自一人度过的时光太久了,以至于她活在机械之都内犹如沉睡般无知无觉,但此时她不需要制造最先进的投影设备的知识,也不需要从禁忌元素中提取新可能性的技术,于是她想起了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取那个名字,于是她想起了将最悠扬的乐音放进摇篮。

  库勒尼西。库勒尼西。

  对玛格莉特本人来说,也是最好的摇篮曲。在旋转滚动着的曲调中,玛格莉特渐渐被昏睡拥入怀里,下一次库勒尼西的诞生时间也即将到来了。

  她立刻醒了过来,在有什么正隆隆作响的昏沉的天幕下,温热液体正从因痛苦而弯下的躯体流走。枪伤在她灵魂上钻的一道道开口,令女人痉挛着将自己折叠得更小,小如一个婴儿,小如一只野兽,仿佛能逃入摇篮中。

  啊呀,这世界是假的。她笑着,满怀希望地说,我便要去找到真的。

  女人便驱动浑身的力量爬起来。无论那些钻孔因她的动作而更为绽裂,无论她的碎片发出瘆人的声音往地面掉落,无论光芒似乎在嘲笑她般飘忽不定,她都依旧尝试爬起来。女人想起记不清相貌的人劝说她时愁苦的面容,女人想起那会在未来带着纯真的惊疑打量她的小小的眼球,女人想起在一切结束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那个谅解的拥抱。

  玛格莉特的身体从未像这般轻过。

  她的眼前出现少年。所有历史与将来以及她深重的罪孽中呼吸过、思考过、曾经活着的少年们。

  从那对安静又惊惧的紫色眼睛里她看见一个异形生物。

  复数的细长眼睛透过倒映与她对视。

  玛格莉特还想再去拥抱这个少年,于是那紫水晶的镜面中,深色的异形抬起了两手。

  我是玛格莉特?还是——

  这城市的街道上常常没什么人气,因单调规则的建筑物而被包围成冷淡的钢铁颜色。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奋力在前方跑着,后面跟来的是位年轻女性,浅蓝发下修饰的脸庞有着皎洁的光泽。她的脸上表情紧绷,一丝不苟地注意着前方那个四处跑动的孩子。街上空气宛如密封般平静,在其影响下,连躺在房顶下瞰的太阳也只能投来偷窥似的光亮。

  在女人的注视下,库勒尼西跑向路边,那里有个喷泉孤零零地靠墙而建,源源不断的水花令他很高兴。尽管收在目中的全是一片不变的颜色,他依然那样保持着高兴。这个孩子所有的活力与健康,好似成为了昏暗的城市里最大的光源。

  玛格莉特走过去,而孩子突然转过头来,用认真的神情说:

  “妈妈,快看,好漂亮啊!”

  玛格莉特加快脚步走过去,来到库勒尼西的身旁,伸手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发。

  男孩继续说:

  “你看!这水池里的天空是红色的,地面是蓝色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说罢库勒尼西就把手探向那亮晶晶的池子,男孩摆动白皙柔软的手掌,在倒映着灰色景象的水中划出好几道波纹。

  看来,那充斥着各种鲜艳色彩的世界是他快乐的来由。

  她怎能让男孩失去快乐?躺在摇篮中的库勒尼西,伸手去抓取偶然从头顶飞过的,带有如中毒般热烈温度的蝴蝶。五岁的库勒尼西站在壁钟前告诉她,有一只奇怪的生物盘在那顶端,与他说话。十二岁的库勒尼西,说屋外庭院里生长了金黄色的花草,夜晚的颜色就像乳制品泼洒而下。十六岁的库勒尼西开始跌倒,因为他的眼睛里时刻住着两个世界,一个天空在上方,另一个则完全反过来。

  那么,她又怎能让库勒尼西被死亡给啃咬殆尽?

  咆哮自玛格莉特的喉管向外界爆发。左边是扭曲了时间的深渊的实体,右边是逼近她的,不容碍眼万物的纯粹的白色光芒。她问那造物主——她从未放弃向小小的出口送出疑问。她问那男人,为什么要放弃你的孩子。她问那执行者,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孩子。她问那统治者,为什么要屈从于戛然停止的命运。

  我的孩子为何不能活下去?

  那么,我最后要排除的,就是这位造物主了。成为了母亲的女人眼中空无一物,广阔无垠的黑暗就好像还未孵化完全的宇宙。

  “过来吧,我的孩子。”

  有着与影像相仿面孔的异形将少年一口吞下。

■■

  那个女人将要成为母亲。深眠中如梦初醒的微风叩上眉眼间,在耳边这样催促她。

  她需要尽早备好摇篮,还有让库勒尼西活下去所需的一切,若有必要的话,她连太阳的光彩也要一并放进摇篮里。不需要那个放弃了让孩子活命的父亲,就由她来当库勒尼西的培养基,她会全神贯注地爱这个孩子,用她的血肉分生出这个孩子,用她的世界拥抱这个孩子,用理想中的世界迎接这个孩子,永远陪伴着这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同样深爱她。

  在永世也不会停止运转的摇篮里,玛格莉特知道,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的孩子。少年降生,然后成长,他美丽的眼睛里滋生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梦境,那梦境膨胀起来,成了烙印在少年视网膜上的可怖的水泡,水泡灼烧着少年的身体,也蚕食着玛格莉特的身体。库勒尼西降生,然后就着悠然的催眠乐走入梦里,他从梦里带回了灰色的兽,火焰从房子里逐一冲撞了出来,库勒尼西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在尖叫。她的儿子被生了下来……

  玛格莉特知道了,她的摇篮最终还是掉到了深渊里。那个可爱的、温暖的摇篮中的宝物,也每一次都从摇篮曲中醒过来。

  玛格莉特知道了,她是那令她憎恨的造物主的其中一员,他们睥睨这个瘦小古怪,却温柔真挚的婴儿,他们什么也不做,而只有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库勒尼西……希望你幸福。”

  玛格莉特知道了,她会诞下她的孩子,那个孩子不久后将会被他们给杀死。不能让他们这样做,她逐一将障碍排除后,便会自己杀了他。

  “那么……这也是我的孩子得到幸福的障碍。这也必须排除。”

  洁白的光涌进玛格莉特的身躯。为了库勒尼西的未来,这一次她要试试杀了自己。在记忆中那个女人从来没有放弃,为了那孩子的命运,她一次次实验,一次次跳跃——最后的审判会在逃离真实世界的,追求停滞的愚者面前落下吧——

  母亲为他准备的摇篮破裂了,少年得以如降生般回到他熟悉的世界。

  像做过的梦那样温暖,库勒尼西眼中充满炽热的泪水。做过的梦中母亲的面貌与他想象极为贴近,那是张非常擅长于计算事物的精明而美好的面孔,当他开口呼唤对方,就立刻有丰沛的感情涨上那对明亮的眼睛。

  尽管从未见过本人,关于母亲的记忆却开始留下痕迹。虽然是母亲,却有如雏鸟绒毛般柔软的发丝,窄小、苍白的肩膀,用一双纤细的手牵起他。烧焦般的痕迹令他仿佛窒息,冰冷的泪水继续从眼眶向外掉落。

  “在我看来她却一再失败。我们的愿望可不会因为这样就达成啊。”从空中响起了叹息声。

  少年循那声音回过头去。

  他便看见了犹如从墙面上长出的海洋,内里遍布粘稠的黑色与白色,在他逐渐变得昏黑的视线中翻滚。

  心脏剧烈地鸣叫起来。

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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