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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吞世界

R卡剧透有而且很多

“你是我的光。”

  玛格莉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日子。

  那是阳光软如棉花的初春。被光照亮的诊室里没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而盈满了三月份的风和雏菊的暗香。每件物什每个人都在光中,温柔得仿佛身处云端般盈满美好与愉悦。光滑发亮的红木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玛格莉特的检查结果。每一块铅字每一个标点都在起舞,歌唱她突然清晰起来的美好未来。对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倦怠和不满早已烟消云散。玛格莉特双手紧紧捂住嘴,但没有压抑自己微弱的哭声。伊奥席夫将手温柔地搭在她肩上,低声说了什么。玛格莉特没有听清——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她早已听到了腹中胎儿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得宛如就在耳旁。

  胎儿的心脏就那样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撞击着母亲的心房,像个想用可爱恶作剧换来母亲一笑的顽皮孩子。玛格莉特如他所愿地微微弯起嘴角,眉眼间洒满温煦的阳光与凤。

  这是个光的世界。

  玛格莉特迫不及待地想与腹中的他分享这甜美圆满的一切。

  她哼着歌,闭上了眼睛。

  “太太,我们很抱歉。”

  ——不,不需要你们的道歉。

  “面对现实吧,玛格莉特。”

  ——这一定是在做梦。

  “让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陪伴他走过这仅剩的时光吧。”

  ——哈?你在说什么啊?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他还刚刚出生啊。漫长的人生,漫长的幸福还在等着他。我?我会,绝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别再自欺欺人了,玛格莉特。你知道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给他我们能给的所有的爱,就是对孩子最好的补偿。”

  ——撒谎。你明明就不曾拥有过爱。你根本不懂我对他的爱。为了他,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

  刚刚经历完分娩的折磨的玛格莉特尚未来得及为新生命的降临而狂喜,便被孩子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的消息一下子打入了冰窖。头脑渐渐被混沌占据悲痛却依旧清晰,她一下子抓紧了自己的手,已经被修剪得钝钝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待到伊奥席夫看不下去将她因用力过度地不断颤抖的手指掰开时,她的手心里已有淡淡的血丝渗出。

  即便因剧痛不眠不休了长达半天,身体疲累得几近散架,玛格莉特的神经仍紧绷得宛如上满发条的玩具,下一秒就将因不堪重负而崩溃。她不想再过着无望的生活,不想再当麻木的零件。玛格莉特渴望爱,渴望去爱,渴望被爱——远比飞蛾对火焰的追求更炽烈的渴望。不会有“再生一个”这样的选项,没有这样的道路。她过去,现在,将来都只会有这一个孩子。他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的她的孩子。

  诊断书的结果也好,导都潘德莫尼的规定也罢,都无法束缚作为高傲的工程师的她探寻改变自己孩子命运的道路。玛格莉特不想再当规规矩矩的好演员了。不,她本来就不是演员,她是能够创造伟大事物的工程师。玛格莉特要篡改命运的剧本,与健康成长的孩子一起大声嘲笑那些曾怜悯她命运的人,和她的孩子一同过上能够呼吸阳光的生活,直至安详死去。

  玛格莉特调试着“摇篮”,想起她偷溜出来时睡在她旁边的孩子稚气的睡脸和满足的呼吸。

  审问官们发现这里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早。

  第一颗子弹穿过的是她左半侧的肺叶。大脑在瞬间因失去了充足供氧而变得混沌,但玛格莉特并未停下她的动作,反而加快了启动的速度。她那练过钢琴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起舞,恍惚间玛格莉特仿佛回到了端坐在家中弹奏李斯特的少女时光,沐浴在阳光中,无忧无虑。

  但她现在是孩子的母亲。

  第二颗子弹没有穿过脏器。这届审问官的枪法真差玛格莉特打心底里感谢这位审问官的教官。“摇篮”已经发出了淡淡的荧光,像夏日里集结的萤火虫,照亮深不见底的黑暗。快了,快了,她的孩子即将获得新生,健康地长大成人,届时她将带他见识世界上所有美丽的光。

  第三、四颗子弹分别穿过的是她的左右膝关节,精准地剥夺了她所有的反抗能力——审问官们并非枪法不好,只是想活捉她。他们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缩小着包围圈,缓慢移动的红衣像蔓延的血。但玛格莉特可并非任人宰割的老鼠——她是孩子的母亲。依靠上肢紧紧地附在操作台上,玛格莉特的手指仍一刻都未曾停顿。快了快了,“摇篮”的光芒越来越耀眼了。

  “玛格莉特——住手吧——”是伊奥席夫,懦弱的男人,背叛了他们母子的无耻者。玛格莉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还是孩子的父亲,愿意如此狠心地舍弃这样可爱的孩子的生命?断送他一片光明的人生?

  随着光芒的暴涨,最后一颗子弹也终于被送入玛格莉特的心脏——审问官们似乎终于对这个执迷不悟的愚蠢女人绝望了。

  玛格莉特跌入了“摇篮”中,肾上腺素支撑着她在生命尾声未免太过清晰的意识。她双手紧紧抓住装置地面,缓慢而坚定地向孩子所在的方向爬行。终于,她摸到了孩子的手,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孩子抱在怀里。在刺耳的枪声中,在母亲带弹孔的胸膛里,孩子安然熟睡。他甚至还吮吸着大拇指,在睡梦中思念着母亲奶水丰沛的乳房。

  像是被愈演愈胜的光芒惊醒,孩子怯生生地睁开眼,当他发现自己面前是最熟悉的母亲时,又咧开嘴笑了。他挥舞着肉嘟嘟的手掠过母亲柔软的蓝发,试图去触碰母亲逐渐冰冷的脸,然而没有成功,便“咿咿呀呀”地不满地叫着。

  玛格莉特也想用自己的脸去蹭蹭孩子的手告诉他他自由了,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玛格莉特正在消失——不仅是意识,还有身体。

  她对自己的逝去并不在意,只是担心孩子会在她消失后跌落在地,感受到人生的第一次疼痛而后哇哇大哭。

  这是玛格莉特最后挂念的一件事。

  或许还有一件。

  “库勒尼西。”她悄悄地、悄悄地喊出了孩子的名字,嘴角弯弯眼角弯弯地笑了。

  她想最后再喊一遍孩子的名字。

  光消失了。

  玛格莉特在星幽界中遇到了库勒尼西。

  他的降临突如其来,一如当初被告知怀孕般让玛格莉特措手不及。只不过这次没有满屋子阳光的喜悦,只有宛如暗房般漆黑无望的悲哀。

  纵使早已知晓库勒尼西迟早会出现在星幽界中,她也并未想到会如此之快。当玛格莉特看到那头柔顺的棕色秀发时,几乎是下意识地玛格莉特关闭了实体投影,迅速躲回浮动记录仪中,透过摄像头偷偷观察来人的一举一动:阴柔的五官约是继承了她脸庞的柔美,此刻正因布劳的话而显出些许困;棕色秀发末端微卷,大概是由父亲的基因所决定,此刻就这样静静地垂在腰间;宽松的长袍掩盖不住其尚显健壮的身躯;他紧紧抱住一本大部头——典型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一切都很熟悉,都与自己在各个世界线所看到的他并未有太大出入。

  布劳的介绍完毕,红发的人偶欢天喜地地牵起表情重归淡漠的少年的手,指向玛格莉特方才所站之处:“来,介绍一下,玛格莉特小姐是和你有关系的人喔——诶,刚刚还在的,现在又去哪儿了?”人偶疑惑地探头四处张望。出于害怕,玛格莉特飘得更高了一些。

  目睹全过程的绿发的侍僧只是微笑淡淡:“玛格莉特小姐有事先走了。”

  听到他的回答玛格莉特不禁小小地松了口气,转动摄像头试图再看几眼库勒尼西,却不小心与对方的视线撞上了。

  ——那是一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清澈得几乎可以看见底下游思的眼睛。

  玛格莉特感觉自己心跳都几近停止了。

  幸好少年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沉默地打量着周围被黑暗笼罩的一切。

  “你要这样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库勒尼西突然停下了脚步,紧随其后的玛格莉特一时没反应过来,远远地飞过了库勒尼西的头顶,噼噼啪啪地撞上杂乱丛生的树枝,此时又讪讪地再次回到少年身后沉默不语。

  自库勒尼西来到星幽界后,玛格莉特就一直以浮动记录仪的形态跟随在他左右,无言地注视着他。玛格莉特不敢以投影的姿态出现在库勒尼西面前——她害怕面对那双如今因对痛苦过去一无所知而清澈见底的双眼,那份与过去她所见要珍贵得多的无知甚至安然自得。在对比之下玛格莉特丑陋宛如童话中活该遭受万千刑法的恶妇,在绝望中不能自已。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在她还未来得及将一切准备好之前。就让她先像个普通的缠人母亲般固执又坚定地陪伴在儿子身边,也算是对这些年来让他孤身一人的一点补偿。

  少年肩上化作松鼠模样的幻兽低低地嗤笑一声。玛格莉特转动摄像头,狠狠瞪了它一眼。

  “你是玛格莉特吗?”他突然发问,低着头,森林的光线暗淡因而无法看见少年的脸,双手仍紧紧环抱住书本——或者说他自己,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我在暗房见过你的眼睛的。它们是紫色的。”

  玛格莉特的心被狠狠揪紧了。理论上从外部是不可能看见连“实体”都没有的她的,但库勒尼西却做到了。或许是幻兽的力量。玛格莉特很清楚,“那家伙”有将现实与虚幻的界线模糊的能力。

  她静静地飘浮着,内心却焦灼不安。周围甚至没有一只魔物出现来缓解一下凝固的气氛,人偶——好吧,她开始后悔对人偶提出“请让我们独处”的要求了。

  “那个,”库勒尼西再次开口,这次带着些许少年特有的羞涩,“这是浮动记录仪吧。我记得我以前有在父亲——大概是父亲身边见过,可他从不让我碰过——所以,可以给我默默看下吗?”

  出于“儿子的要求都是合理的”这种补偿般的心理,玛格莉特尽管犹疑着但仍自空中缓缓飘下,而后静静悬浮于库勒尼西面前,等待着。

  她看见库勒尼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昔日胖嘟嘟的手指早已变得美丽修长。它们轻轻点了点浮动记录仪,凉意通过温度传感器直击玛格莉特的心底——多年前婴儿时期的他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办到了,只不过库勒尼西的温度褪去,昔日母亲温柔的脸变成了冷冰冰的机械。这是自“死亡”后玛格莉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库勒尼西。她该高兴的。她等了这一刻等了多少年啊。她在无尽的深渊之中被这双手所引起的思念又灼烧了多少年啊。

  但是,这种“死者的乐园”,并非她所期待的母子团聚的场所啊。

  她操控着浮动记录仪,在库勒尼西惊讶的目光下,蹭了蹭他的脸。

  库勒尼西并不明白此中深意,但仍被这种宠物撒娇般的举动难得逗得嘴角扬起愉快的弧度。

  玛格莉特看着他,在浮动记录仪中也眼角弯弯,嘴角弯弯地微笑起来。

  玛格莉特沉着脸,一言不发。旁边是委屈地皱巴着脸的人偶和刚刚“苏生”而显得有些茫然的库勒尼西。

  “恕我直言,大小姐。但我必须指出你这种让战士对付他不擅长的魔物的训练方法是错误的。这样做除了容易造成无谓牺牲之外难以对战士有任何提升作用。”

  “我知道错啦玛格莉特小姐,您已经念叨了30分钟啦——求求你饶了我吧我这不把库勒尼西先生好好带回来了吗——”

  相比两人间有些不善的气氛,库勒尼西倒是更关注以投影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玛格莉特:柔软的蓝发,柔美的五官似曾相识,白皙的双臂环抱前胸,纤细的手指不满地敲击着手臂。他盯着女性的手指,突然想到其指肚的柔软。并非出于任何两性间的欲念,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亲切与爱。

  注意到了库勒尼西的视线,玛格莉特有些不安地将自己从不满的斥责中抽身而出,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

  夕晖透过洋馆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淡化了他身边的一切,柔软了他的边角,模糊了他尚带稚气的五官,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紫宝石般的美丽双眸映着橘黄色的日光。

  玛格莉特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在怀着库勒尼西时,也曾畅想过有一天母子二人一起立于高峰俯瞰朝阳升起,在山脚下仰望夕阳落下。他们会步行回家,玛格莉特低声向他解释关于星体运行的宏大规律,库勒尼西小小的影子紧紧依偎着母亲的。

  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玛格莉特为了库勒尼西能活下去而早早死去,库勒尼西则因铸成大错而自我了结。

  “我觉得我见过你。”少年皱起眉头,失落地自言自语,“可我忘了在哪里见过你了。”

  那是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你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玛格莉特想这样告诉他,可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她害怕知道母亲在他心中的印象,害怕一旦坦白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关系再次溃散。

  玛格莉特害怕再一次失去库勒尼西。

  “我是,和你关系很密切的人。虽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玛格莉特斟酌着措辞,强忍声音中的颤抖,尽可能自然地直视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扯出一个微笑,“但是,总有一天会找回来的。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看来他是没有发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玛格莉特看着库勒尼西释然地点点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第一次向他撒了谎,而且是两个。

  如果那些记忆是她曾目睹的一切,那么玛格莉特宁愿他永远也不要找回他的记忆。

  少年肩上的幻兽优哉游哉地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哈欠。

  库勒尼西找回第一份记忆时,玛格莉特并未陪伴在他身旁。

  她站在图书馆外面,望着那倨傲地伫立在她面前的雕花大门,心里寻思着这个能够找回战士生前所有悲哀痛苦的庞然大物是否能被破坏?这样与她相隔着门的少年人是否就可以不用面对过去的一切?玛格莉特不知道,但她想尝试。为了库勒尼西。

  在玛格莉特正在脑中编排计划时,幻兽悠悠地从门中游了出来,复数的细长眼睛居高临下,望着玛格莉特。但她并未对幻兽投以过多的注意力,浮动记录仪无声而迅速地放出月光般皎洁却来势汹汹的激光。但激光只是穿过了幻兽身体,在木制雕花大门上烧穿了一个圆孔。

  幻兽毫不在意地摆了摆细长的身躯,悠闲地从半空中滑下,亲呢地缠住玛格莉特的“身体”——明明没有实体,接触处却分明传来两栖动物的皮肤般滑溜溜的感觉。玛格莉特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攻击我呢?”幻兽开口,声音尖细,带着明显的笑意,“明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是你当初让我去他身边的,不是吗?”

  “闭嘴。”玛格莉特握紧了拳头,牙齿因愤怒而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你才不是我,是你害死了他。”

  “真是可笑啊玛格莉特,”幻兽的低笑宛如变调的婴儿笑声般令人不适,它缓缓吐出令玛格丽特心惊的字句,“你总是在逃避,自大地认为着自己的爱即是正确,其他人都是不懂你的‘爱’的傻蛋。义正言辞地以‘爱’为名吞噬别人的生命,最终却连自己儿子的生命都被你吞噬掉了。真可悲——”

  它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怒气到达了顶点的玛格莉特召唤出的地狱猎心兽咬断了半截身躯。地狱猎心兽在空中翻腾着与幻兽相互撕咬,然而作为分身的幻兽终不敌本体的力量,被地狱猎心兽沉重的石尾打翻在地。大理石板上幻兽前后两截身躯挣扎着跃动,看上去诡异异常。在地狱猎心兽要将它的脑袋咬碎的前一刻,幻兽突然高声尖笑起来,奇异的疯狂地笑声仿佛要将一切洞穿。

  “笑——死我啦玛格莉特——人偶一时心软一下子把四份记忆都给了库勒尼西——这下子你会——”

  出乎意料的,幻兽的前颅有脑浆。她冷静地注视着地上逐渐消失的幻兽尸体,心中一片空白。

  门打开了。库勒尼西的脚步有些不稳,脸上痛苦与恍惚交织,还有未干的泪痕。人偶搀扶着他,没敢看玛格莉特的脸。再次化作松鼠形态的幻兽躲在库勒尼西长发的阴影中,似乎在偷笑。一时间偌大的洋馆里只剩火焰吞噬红蜡的声音。

  玛格莉特甚至没有挪动一部,就那样沉着地望着儿子因悲伤和恐惧而扭曲了的脸。玛格莉特爱他,无论库勒尼西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爱他。玛格丽特会一直陪伴在库勒尼西身边。她的陪伴将会比他的痛苦更加久远,比死亡更要深邃。

  玛格莉特的心完完全全被对库勒尼西的“爱吞噬掉了。

  少年抬起头。两双相似的紫色眼眸视线相接。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库勒尼西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比死人更安然:“我的母亲,她的名字是玛格莉特。她曾将还是婴儿的我作为混沌元素的实验体。而我,则因此杀了许多人。请问你就是我的母亲吗?玛格莉特小姐?”

  “是的。我是你的母亲。”没有迟疑,没有辩解,玛格莉特干脆地点点头,坚毅而决绝。

  “那么,我恨你。”

  库勒尼西也点点头,以同样的坚毅和决绝。

  他肩上的幻兽咯咯地笑着。

  在库勒尼西找回最后一份记忆的前一晚,图书馆着火了。

  玛格莉特在浮动记录仪中,哼着歌,满心愉悦。面前温暖的火光让她想起来很多年前跌落在“摇篮”,被混沌元素“污染”时身体也是这种仿佛躺在母亲怀抱般的舒适。

  还有比这更加久远的以前,她怀着库勒尼西的时候也曾遥想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窗外飘着六角形的雪花,她要与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一起围在火炉旁,给他唱她为此练习了许久的摇篮曲。摇篮上方的星星和铃铛装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和着她低低的悠扬的歌声。温暖的火炉里跳跃着的火光也应是面前这场大火的颜色。

  然而洋馆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戴兜帽的连队战士操纵水汽在短短几分钟内便扑灭了大火,烧焦的木头上甚至没有水汽蒸腾。一切都迅速而无声地进行着,就连图书馆的自我再生也是。

  玛格莉特在调查之后深知图书馆的特性。即便出叶不曾及时赶到,圣女的力量也能让图书馆重新从灰烬中复苏。

  她只是想试试看这样做能给“既定的命运”带来什么改变。或许不会有改变,但她还是动手了。所以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类似“吞噬”一切的渴望。

  或者说,去“爱”什么东西。

  她摇头晃脑地飘走了。

  翌日没有人注意到昨晚的失火——这在连队前辈经常将厨房烧毁的洋馆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意外。

  自上次的彻底坦白之后,玛格莉特已有整整一个月不曾见过她的儿子了。她清楚要是再像以前一样全天候24小时寸步不离地跟着只会招致对方愈加的不满和厌恶。那就不如先各自独处一段时间,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玛格莉特并不打算告诉库勒尼西她曾为他付出了多少——这不重要。母亲为儿子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或者说,这是自库勒尼西出生后玛格莉特就背负的债务——他带给她的作为“人”而快乐幸福,重燃的对生活的希望是玛格莉特这辈子最重要的珍宝。她是这样认为的。玛格莉特所能做的都取决于库勒尼西,取决于他对最后一份记忆的态度。

  但是这次她仍没有陪库勒尼西进去,仍像上次那样静静地在门前等待。其中固然也有因库勒尼西的拒绝,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确认。

  玛格莉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果然看到了半截身体探出大门的幻兽,复数的细长眼睛带着笑意注视着她。

  “一个问题。”玛格莉特也毫不畏怯地盯着幻兽,声音清晰,“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尼西还未找回记忆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我暗示过你的,玛格莉特。”幻兽前躯的两只小短手像人类般搭在它胸前,偏着头看她,声音慵懒,“在我们之中,是谁在尼西降临星幽界之前就找回了所有的记忆呢?玛格莉特?”

  前高阶工程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许久之后,叹息般的微弱气流从她齿间溢出。即使对此早有准备,得到确认的一瞬间心中压抑许久的愧疚和绝望还是冲破了闸门,冲毁了她的一切防护。

  最终她改变了命运,却没有改变结果。库勒尼西避开了早夭的命运,却又陷入了另一个痛苦的泥沼。她是罪魁祸首。假如玛格莉特的基因组再完美一点,库勒尼西就不会在出生时心脏带有缺陷;假如她在进行“摇篮”实验时再小心一点,她或许可以活下来,库勒尼西也就不会孤独地成长;假如她在试验世界线时再谨慎一点,那么幻兽出现在库勒尼西身边,他也便不会被引诱至狂乱的死亡……假如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而是母子都可以幸福生活的世界……

  既然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那么将世界改变为顺从他们意志的世界就好了。

  “尼西讨厌这个世界。”幻兽又开口了,它从半空悠悠游下,冰凉的躯体缠绕住玛格莉特的,仿佛双生子般亲密,令人安心。它伏在玛格莉特耳边,亲昵的,“这个世界对他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就要承担一切罪过,凭什么他就不能享受这世上的一切——玛格莉特,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玛格莉特轻盈地转过身。她突然就停止了对儿子的等待,就这样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图书馆的大门。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幻兽的笑声清晰得宛如就在耳边。

  不,那就是她自己的笑声。

  将旧世界吞噬,将新世界编织。想来也是项令人愉快的作业。

  我所“爱”即为正义。

  库勒尼西复活至地上时,视线所至皆为红色荒原,风化成沙的白骨高高堆成沙丘。远处的地平线上夕阳如血,大火飞扬,光芒炫目。

  身披灰色披风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以母亲般的慈祥微笑,伸出手欢迎他的降临。

  幻兽还在咯咯地笑。

  “来,让我们拥抱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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